梁鴻:重新成為梁莊的女兒
(記者 陳曦) 在《中國在梁莊》及其后的《出梁莊記》面世十年后,作家、學者梁鴻又推新作《梁莊十年》,續(xù)寫故鄉(xiāng)的人和事。
△作家、學者梁鴻 受訪者供圖
十年間,梁莊整體面貌發(fā)生巨大變化,梁莊人也在時代轉折中迎來各自不同的命運。本次返鄉(xiāng),梁鴻再一次走訪那些當初離開家鄉(xiāng)的打工者:懷揣一百萬現(xiàn)金、想要做一番大事業(yè)的萬敏,在北京漂流許久之后返回故鄉(xiāng)的梁安,唯一一個移民西班牙的打工者學軍,吳鎮(zhèn)的第一個千萬富翁秀中……他們中的一些人回到了梁莊,一些人誓死不歸,一些人則遭逢了意想不到的變故。
建立在數十年持續(xù)不斷的觀察之上,梁鴻認為,村莊是非常有彈性的存在。村莊的來來去去,跟整個社會的勾連是綿延不斷的。我們想象梁莊破敗了,人都走了,房子空了。但她這次回去,一個特別大的發(fā)現(xiàn)是,一些人返回了梁莊,梁莊又蓋了很多的新房:義生在梁莊修建了被當作景點參觀的四層別墅,清輝借給奶奶舉辦葬禮的機會在自己宅基地蓋了兩層小樓,栓子回村擔起了村支書擔子,梁安在故鄉(xiāng)治愈了抑郁癥……
單單是用“富貴不還鄉(xiāng)如錦衣夜行”,是無法解釋梁莊人回鄉(xiāng)動機的,在由新樓房與舊房屋一起構成的這個村莊內部,還運轉著始終不被外界變化所打破的情感邏輯。村莊承載了“生于斯、長于斯、死于斯”的人們的情感,只要想起那里的一條河、家門口幾棵樹,就會心生向往。
如果說,在前兩部作品中,梁鴻是以一種“熟悉的陌生人”的眼光去審視故鄉(xiāng)梁莊,那么,到了《梁莊十年》,她和梁莊的關系則變成了一個人和自己家庭的關系。在這十年,一次次重返故鄉(xiāng)的過程中,她重新成為梁莊的女兒,“愛,歡喜,關心,深深依戀,同時也憂心忡忡”。而當我們以外部的眼光去打量梁莊的種種,環(huán)境、教育、女性的生存等等時,梁鴻告訴我們,這不單獨是鄉(xiāng)村的命運,而事關每個人。
△ 《梁莊十年》
梁鴻 著 理想國·上海三聯(lián)書店
愛不是偽飾,真正的愛一定包含著冷靜的思索
現(xiàn)代快報讀品:梁莊十年,您覺得最大的變化是什么?
梁鴻:最大的變化還是我自身跟梁莊關系的變化。寫《梁莊十年》的時候,情感上更加親近自然,融入其中的感覺更加鮮明,之前也在梁莊,但外部意識更強一些,現(xiàn)在覺得自己就是梁莊的一分子,這種內部感也延續(xù)到寫作上。《梁莊十年》沒有前兩本書那么強烈的結構意識、問題意識,但是內在的結構是我更加在意的,生死之間日常的生活、個體的生命存在是我更在意的。因為前面兩本書已經充分描述了外在的社會結構和村莊的問題結構,《梁莊十年》更集中在情感的內邏輯方面。這十年中間我不斷回去、也不斷在思考,不單單是聽了梁莊人的故事,他們內在的精神和我也是有關聯(lián)的,是一種更加隱秘、更加深刻的聯(lián)結。
現(xiàn)代快報讀品:梁莊系列獲得了巨大的關注,也并不是所有的聲音都是贊美。在持續(xù)書寫故鄉(xiāng)的過程中,您有一些觀念上的反思或是改變嗎?
梁鴻:批評意見我都看,有人看前兩本,覺得我情感過于泛濫、過于抒情,其實寫《出梁莊記》時我也在琢磨到底要不要主人公“我”的存在,最后還是決定要有“我”的引導、“我”的在場。我想表達的是,“我”作為一個觀察者,讀者跟著“我”到全國各地看梁莊的打工者,“我”也毫不吝嗇地呈現(xiàn)了自己的情感,比如“我”的脆弱,又如“我”的所謂居高臨下,再有“我”看到臟亂的感想等等,我希望讀者讀到我的真實情感,因為梁莊是我的故鄉(xiāng),而不是一個陌生的村莊。還有就是,有人說,“梁莊”是社會學、人類學的文本,因為“梁莊”涉及到很多社會學的問題——城鄉(xiāng)差異、農民工、留守兒童、女性的生存困境等等,很多人都在問,那你覺得鄉(xiāng)村解決的方案是什么?鄉(xiāng)村到底該怎么走?我也在反思,可能是我書里面社會學的部分過于鮮明,壓住了文學的部分。但不管在寫什么問題,我始終認為它是一個文學文本。
現(xiàn)代快報讀品:還有一種看法就是,您沒有生活在梁莊之中,卻去寫它的不美,甚至是丑。
梁鴻:任何問題都有復雜的面向,愛里面也有怨,有期待,甚至也有恨。我對我們的父母,當然有愛,但也會氣他、埋怨他。我寫梁莊肯定是出于愛,否則我寫十年、把我最好的年華都拿來寫它干嗎呢?首先是愛,愛并不意味著我要去偽飾它,那不叫愛。真正的愛里面一定包含著冷靜的思索,包含了巨大的超時空的關懷,也包含了對死生的一種莫名的惆悵和直感。這是非常復雜的東西,這才叫愛。
現(xiàn)代快報讀品:對“梁莊系列”,梁莊人的看法和外部世界的看法,比如說文學界、媒體界的看法,有何不同?
梁鴻:梁莊人看的還是少,書中寫到的人、有閱讀能力的人才會看。栓子問我要了書,他看了說,“這就是我說過的話”。他們都支持,覺得這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。梁安為什么要回來?萬敏為什么賠錢?我告訴他們倆我是要寫作用的,你們得好好琢磨一下。他們真的就想了好長時間,最后,字斟句酌地告訴了我。他們都很支持,畢竟你是在發(fā)自內心地去書寫、去琢磨、去感受。
觀念的改變是最不易覺察的,也是最實實在在的
現(xiàn)代快報讀品:《梁莊十年》有一章專門寫女性,這在之前是沒有過的。
梁鴻:之前寫梁莊,采訪過梁莊的很多女性,五奶奶、霞子媽、韓家媳婦……突然發(fā)現(xiàn)根本不知道她們的名字。在農村,女孩出嫁之后就很少叫名字了,直接變成了“某某家的”“某某媳婦”“某某媽”……包括我到我愛人家鄉(xiāng),他們也叫我“誰誰家媳婦”,聽著也挺不舒服的,但你得尊重習俗嘛,也就習慣了。這是一種很自然的觀念,但這種自然的觀念難道就不是偏見了嗎?我的意思是說,當你真正在思考的時候,發(fā)現(xiàn)原來在我們的觀念內部,很多已經演化成為了思維的無意識、語言的無意識,它堅固到連我們這樣的所謂思考者、所謂有一定女性意識的人都很難去捕捉到,更遑論生活在鄉(xiāng)村現(xiàn)場的人。所以我寫這一章的時候,有一點百感交集的感覺。其實這些女性也是我自己嘛,我也是梁莊的女孩子之一。
現(xiàn)代快報讀品:書中最動人的一幕,就是梁莊的女孩們,燕子、小玉、春靜,在你北京的家中久別重逢,傾訴她們從小到大面臨的種種不為人知困境。我想知道,這些女孩成長過程中遭遇過的忽視、偏見與流言,您也曾經歷過嗎?
梁鴻:流言一般都是針對比較漂亮的女孩,或是生活顛沛流離的女孩。這種流言都不是落到實面上的,而是在閑言碎語之中,慢慢把她們給遮蔽了。因為我現(xiàn)在有一種比較鮮明的身份感,是大學老師嘛,議論就相對少一點。但是我知道,在我愛人的家鄉(xiāng),也有人議論我,但我畢竟經過這么多年教育,比較有抵抗力,不會去在意這些。(怎么議論?)聽我妹講過,把我給笑死了。說這個女的當年是個小學老師,長得又一般,不知道怎么回事當了大學老師。誰都擺脫不了這種議論。其實我書中寫到的女孩,她們的自我認知都挺強的,她們在通過自己不斷的努力去彌補這種碎片的生活,我想寫出這種女性的存在和搏斗。
現(xiàn)代快報讀品:據您觀察,今天城鄉(xiāng)女性的境遇、權利意識等等方面是否還有差別?城市里面熱火朝天地談論女性主義、女性平權的問題,農村女性也會有嗎?
梁鴻:女性問題其實城鄉(xiāng)都是一樣的,只不過表現(xiàn)形態(tài)不太一樣。在鄉(xiāng)村更多是無聲的,比如家暴,因為比較普遍,反而變得隱蔽。城市也一樣,大家都出來工作,場域更加隱蔽,是以一種隱蔽的文明的方式呈現(xiàn)出來。我覺得,社會在松動,生活的流動性越來越強,女性受教育程度也越來越高,農村女性一樣會看到很多的信息,也會形成自己的思考,所以一定會越來越好的。當然也需要有人不斷去敘說、去書寫、去吶喊。觀念的改變是最不易覺察的,但也是最實實在在的。
現(xiàn)代快報讀品:我們看到“樊勝美”“扶弟魔”往往更多是貼在農村出身的女孩身上的標簽。
梁鴻:我是特別不喜歡這種二元對立的書寫,真的是對鄉(xiāng)村極大的妖魔化??雌饋硎莻€爽劇,非常過癮,但實際上對社會發(fā)展、對鄉(xiāng)村的現(xiàn)代轉型很不利。難道城市貧困家庭就沒有這種狀況嗎?也有的。但寫到鄉(xiāng)村的時候特別過癮,特別刻薄。反過來看,比如我家,如果我姐姐當年不管我們,我們肯定上不了學。她是可以不管的,但她管了我們姊妹幾個,我們一個個都走出來了,都成為對家庭、對單位、對社會努力奉獻的人,這難道不是非常好嗎?我姐姐犧牲了很多的時間和精力,我姐夫也遭受了一些苦,當我們都熬過來之后,我姐姐的付出也是值得的,我們都圍繞著我大姐,她現(xiàn)在退休了,她也很享受我們對她的愛,還時不時把我們姊妹拉出來批評一番,她有資格呀,我們誰也不敢犟啊,這種家庭狀態(tài)難道不是長期相互扶持出來的嗎?如果我們不考慮社會現(xiàn)實,不考慮家庭內部的紐帶,一味從城市的眼光來寫,不僅污名了鄉(xiāng)村,也把城市污名化了。
不要都弄成大城市了,連個退路都沒有
現(xiàn)代快報讀品:一些梁莊人回來了。在外的梁莊人,能夠進入到精英層的似乎并不多。您認為,今天來講,在以梁莊為代表的鄉(xiāng)村社會里,流動性枯竭了嗎?農村人還存在上升的空間嗎?
梁鴻:流動性肯定沒有枯竭,現(xiàn)在人力資源這么稀缺。還有一種反向的流動:最早的一批打工者已經返鄉(xiāng);稍微年輕的、五十歲左右的這批打工者,現(xiàn)在回鄉(xiāng)幫忙帶孫子。你進入到城市,有個比較穩(wěn)定的工作,但掙的錢可能還沒有農村打工的人多,也不意味你的層次就一定高于農村。農村內部并沒有那么強的層次感,最多就是個村支書吧。從外部來講,年輕人出去,上升的空間不是沒有,也有過得很好的,但還是比較艱難。所謂“階層”就是一種外部的話語,他是農村人,他出門打工,他成了這個社會里不被重視的一個人,但我覺得在普通生活內部,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角,在家庭里也是主角,盡管在外部可能沒有多大的空間,但最起碼他有自己的生活場。
現(xiàn)代快報讀品:去年的兩本非虛構《三和青年》《我的二本學生》,前者寫農村青年在城市的邊緣生活,后者不直接寫農村,但也包含了農村青年的命運。您關注到了嗎?
梁鴻:我都看了,我覺得都很好,很有啟發(fā)性?!度颓嗄辍穼懥艘粋€極端的、失序的狀態(tài),但這不是普遍性的。《我的二本學生》揭示了更大的普遍性,呈現(xiàn)了普通的青年人的去向和命運。這也讓我思索梁莊的青年,他們絕大部分上的也是二本、三本,畢業(yè)后也面臨選擇、分流。所以我覺得,社會要有大中城市,有三四線城市,有鄉(xiāng)鎮(zhèn)、村莊,不要都弄成大城市了,連個退路都沒有。在中小城市一樣可以謀得很好的生活。
現(xiàn)代快報讀品:《梁莊十年》也延續(xù)了以往的問題意識:在梁莊人意識深處,存在著兩個梁莊:一個“梁莊”是自己的家;一個“梁莊”是“人家”的、公共的,跟個人沒有關系的。鄉(xiāng)村發(fā)展除了經濟要趕上之外,你認為還有哪些問題需要重視?
梁鴻:其實城市也比較缺乏公共意識,只不過城市會要求你不能怎么樣,有明晰的法律意識,鄉(xiāng)村比較模糊,要靠自覺。在城市,難道看到小區(qū)臟亂我們會主動打掃嗎?路上看到不平的事情我們會去管嗎?只不過鄉(xiāng)村以敞開的方式呈現(xiàn)出來了。“人家”是個深層的觀念問題,還是需要慢慢更新。這不是鄉(xiāng)村的問題,這需要我們每個人不斷成長,也需要從大的社會發(fā)展方向上去琢磨。不從觀念上,不從社會資源的分配上去做改變,鄉(xiāng)村不會有真的發(fā)展。
現(xiàn)代快報讀品:“梁莊系列”一直具有強烈的現(xiàn)實感、介入感。您認為知識分子、作家有介入的責任嗎?
梁鴻:介入分很多形式,有溫鐵軍老師那種行動上的介入,書寫也是一種介入,甚至好好做自己也是一種介入。之前我也跟著他們去做過鄉(xiāng)間調查,后來我發(fā)現(xiàn)這方面的能力我不行,那我就老老實實去寫,換一種方式去做,也挺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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