隱食記 | 豆汁:走不出皇城根腳下的余味
豆汁:走不出皇城根腳下的余味
《福克斯》網(wǎng)站曾經(jīng)組織過一次“全球十大惡心食品”的評選,在這個號稱食品界“金酸莓獎”的榜單上,赫然羅列著燕窩、皮蛋、乳酒、醉蝦、蛇酒等中國人喜聞樂見的食物,甚至于菲律賓的“巴盧特”,也便是中國南京特色小吃“煮毛蛋”——正如發(fā)起《福布斯》的專欄作家杰夫·貝爾科維奇所述:“鑒于一般的經(jīng)驗法則,這些食品極大挑戰(zhàn)了西歐人或者北美人的美食概念。”
與電影不同,美食雖然有取材、技藝、營養(yǎng)等諸多方面的高下之分,但從味道層面來說畢竟“蘿卜青菜各有所愛”,阿加莎《謀殺啟示》中的那個匈牙利女仆做菜嗜放大蒜,這并不妨礙好成為一個“很棒”的廚師,所以食品界的“金酸莓獎”這個概念,多少有些“地圖炮”的意味。考慮到榜上有名的多是中國小吃,不知食客到底該感慨是歐美人的思想太保守,還是中國的人料理太天馬行空了。
不過,美食上的“地圖炮”倒不僅爆發(fā)于東西方文明之間,中國地大物博,傳統(tǒng)美食鬩墻而爭的小吃并不少見。出于南北飲食文化的差異,這種“內(nèi)戰(zhàn)”一般源于咸甜之爭,比如豆?jié){、豆花、湯圓、粽子甚至蕃茄炒蛋;而另一種則牽扯到地方小吃在“飲食一體化”進程中的蛻變或是消亡——老北京傳統(tǒng)小吃豆汁的堅持與掙扎,便屬于后者。
豆制品一族里的“異端”
生少在“天子腳下,皇城根兒”的老北京人,無疑是喜歡“吃豆腐”的,這種喜愛首先便體現(xiàn)在老北京花樣繁多的豆制品上:豆?jié){、老豆腐、凍豆腐、豆腐干、豆腐熏干、白豆腐干、豆腐皮、豆腐腦、豆腐泡、炸三角、醬豆腐、臭豆腐、豆汁、麻豆腐、血豆腐、豌豆黃……僅僅把這些名字捋順都讓人覺得像是在念“貫口”,也難怪京城自古不乏相聲藝人。不提這舞臺上的你逗我捧,豆制品在老北京“遍地開花”的盛況也體現(xiàn)在歌謠中,一首老北京兒歌是這樣唱的:“要想胖,去開豆腐房,一天到晚熱豆腐腦兒填肚腸。”
個中的“豆腐控”之意,自不難體會。老北京有些飯莊,直以豆腐為主打,同和居的大豆腐,砂鍋居的砂鍋豆腐,西單胡同里的富慶樓的魚頭豆腐,都是一方街衢巷陌的名點;更有名氣的則是京醬肉絲這樣早已紅遍大江南北的京派特色菜:細細的肉絲蔥絲澆上濃郁的醬料,一股腦卷到準備好的一方豆皮里——千萬要是豆皮,那滋味能把薄餅春卷之類的替代品甩到燕郊……
不過,老北京小吃的豆制品也不是樣樣都為外人所道,如王致和臭豆腐一般打出名單的更在少數(shù);沒了京醬與肉絲,即使是那個名聲在外的豆皮做成的諸如涼拌老豆皮、豆皮糯米卷等,出了北京那堵老城墻也便少了食客與生意。“天子腳下,皇城根兒”八個字,如同一把無形的巨鎖將這個千年古老畫地為牢,很多只屬于老北京的味道一旦越過這條地理上的線,便穿得變得漫漶不清,尤其是老北京人鐘愛的豆制品,有一些干脆便干脆沒有走出來,隨著時光的流逝而發(fā)酵成只屬于老北京的獨特味道。
而其中最莫名的,便是讓人又“愛”又“煩”的豆汁。
中國的豆制品以豆腐為一大主流,其余很多豆制品均為豆腐的衍生物。相傳豆腐是公元前164年,淮南王劉安八公山上燒藥煉丹的時候,偶然以鹵水點豆汁無意中發(fā)明出來的。這里的“豆汁”并不是后世的老北京豆汁,而是豆腐在點鹵之前的液體形態(tài)——豆?jié){。點鹵之后,通過特定的攪拌手法,豆?jié){會凝結(jié)成豆腐腦;再將豆腐腦包起用木板壓制,便成了最為常見的豆腐。由此看來,豆?jié){、豆腐腦和豆腐算得上豆制品中血緣最親近的“三兄弟”了。
豆腐的原料很多?!侗静菥V目·谷部卷》二十五"豆腐”中記載:“凡黑豆、黃豆及白豆、泥豆、豌豆、綠豆之類,皆可為之。水浸,硙碎。濾去渣,煎成。以鹵汁或山礬葉或酸漿醋淀,就釜收之。”
豆腐是百家菜,取材廣泛,黑白泥豌綠豆等都可以作為原材料,這是百家菜的“將就”;然而老北京豆汁的原料,只能是綠豆,其它的豆類便做不出來,這是豆汁的“講究”。或許,也正是這種說不上“貴族范”還是“異端者”的特立獨行,讓豆汁注定無法飛入尋常百姓家呢?
皇城根兒下的私家味道
雖然用料講究,但豆汁其實并不貴族,一言以蔽之,就是在生產(chǎn)淀粉或粉絲過程中產(chǎn)生的綠豆剩余殘渣(下腳料)進行發(fā)酵而產(chǎn)生的汁水。不像生豆?jié){有毒必須煮沸了喝,生豆汁本身便可以喝,且別有一番清澀的滋味。根據(jù)老北京的傳統(tǒng),在粉房喝生豆汁不用給錢,打走(外帶)才付錢。這個規(guī)矩現(xiàn)在依然在一些老北京小吃店保持著——豆汁本是貧民食物,不值什么錢。汪曾祺專門有一篇散文《豆汁兒》,里面專門寫到過生豆汁:
“過去賣生豆汁兒的,用小車推一個有蓋的木桶,串背街、胡同。不用“喚頭”(招徠顧客的響器),也不吆喚。因為每天串到哪里,大都有準時候。到時候,就有女人提了一個什么容器出來買。有了豆汁兒,這天吃窩頭就可以不用熬稀粥了。”
當然更為人青睞的是熟豆汁——便是將生豆汁慢慢熬制而成的什物。熟豆汁色澤灰綠,口感醇厚,味酸而回味微甜,老北京早餐鋪子里的豆汁指得便是這種熱氣騰騰的熟豆汁。熬豆汁也有講究,忌用鋁鍋鐵鍋等金屬質(zhì)地的灶具——發(fā)酵的豆汁會腐蝕金屬造成固體絮凝沉降影響豆汁口感,而且過量攝入鋁離子會影響人體健康,所以講究的豆汁店均用砂鍋。不過砂鍋的口徑畢竟小,難以支撐商業(yè)用途,所以如隆福寺等豆汁名店用的是不銹鋼大鍋,比不上砂鍋醇厚,但味道和顏色均遠勝于鐵鍋。
還是汪曾祺的《豆汁兒》,關(guān)于熟豆汁的描繪更有老北京的氣息:“賣熟豆汁兒的,在街邊支一個攤子。一口銅鍋,鍋里一鍋豆汁,用小火熬著。熬豆汁兒只能用小火,火大了,豆汁兒一翻大泡,就“澥”了。豆汁兒攤上備有辣咸菜絲——水疙瘩切細絲澆辣椒油、燒餅、焦圈——類似油條,但作成圓圈,焦脆。賣力氣的,走到攤邊坐下,要幾套燒餅焦圈,來兩碗豆汁兒,就一點辣咸菜,就是一頓飯。”
比起賣生豆汁的走街串巷,賣熟豆汁的通常有自己固定的攤位,扎根就是一座城市的風土人情。清末有本小吃集子吃《燕都小食品雜詠》,其中有描述老北京街頭喝豆汁的情景:“糟粕居然可作粥,老漿風味論稀稠。無分男女齊來坐,適口酸鹽各一甌。”
其后還有一注:“得味在酸咸之外,食者自知,可謂精妙絕倫。”
這一個注,便頗值得玩味了。豆汁與其它城市的小吃在起源上并不出奇,奇的是它的味道:無論是生是熟,豆汁的制作過程都少不了發(fā)酵,所以帶有很強的特殊氣味,這種氣味外人一般喝不慣,不少人還會產(chǎn)生出強烈的抗拒之心?!堆喽夹∈称冯s詠》所評的“精妙絕倫”四字因人而異,但“酸咸之外”的口感實在是“食者自知”,相對“慘淡”的銷量便是最直截了當?shù)脑u價——豆汁除北京以外再沒有消費市場,北京的豆汁店也基本集中在二環(huán)以內(nèi),而走街串巷零售豆汁的小商販更是幾乎絕跡,汪曾祺筆下的風物,《燕都小食品雜詠》中的盛況,如今統(tǒng)統(tǒng)化成文學(xué)作品里的明日黃花,那是再也看不到了。
貧街窮巷孕育的老字號
其實在外人眼中,熬豆汁的過程倒真像是制作一道“黑暗料理”:放進半砂鍋的豆汁,熬到冒泡的時候倒進一些新的豆汁繼續(xù)熬,再冒泡再倒,一點點的把剩余的豆汁加完,小火冒泡咕嘟著,直到粘稠適度水粉交融。豆汁本身色澤便泛灰泛綠,味道又近泛酸泛泔,這般情景原本便容易讓食客退避三舍,再加上那點半天不退的氣泡——說是黑女巫熬成的毒藥,恐怕也是有人會信的。
如此奇怪的豆汁為什么能被品味刁鉆的京片兒所接受反而令人稱奇,不過在汪曾祺的《豆汁兒》中倒是一語泄露了“天機”:“北京的窮人喝豆汁兒,有的闊人家也愛喝。”
聯(lián)想到老北京有喝生豆汁不用給錢的傳統(tǒng),豆汁很有可能便是窮人于柴米油鹽的煩惱中開發(fā)出來的調(diào)劑品。豆汁的原料本是制造綠豆粉絲的下腳料,底層老北京人的日子過得并不富裕,有點食材便不舍得浪費,于是自然動起了這些下腳料的主意。粉房原來是出產(chǎn)粉皮淀粉的地方,本不以賣生豆汁為營生,上磨時把豆子放在石磨上加水碾,細的成了豆?jié){,品質(zhì)最好,用來做淀粉;頂稀的成了汁兒,即是豆汁;中間一層稠糊凝滯的暗綠色粉漿,裝入布袋加熱一煮,濾去水份,就成了老北京另一種特色小吃“麻豆腐”。作為下腳料,豆汁與麻豆腐價錢自然便宜,有小販將它們整理好,到秋高氣爽的時節(jié)推車挑擔長吆短喝著“豆汁兒來——麻豆腐——”,日子久了自然也便成了產(chǎn)業(yè),算得上一方豆汁養(yǎng)一方民了。
不僅僅是豆汁,叫得上名號的老北京小吃絕大部分都是汪曾祺筆下的“貧民食物”,并不能上得了“臺面”。老北京小吃有一個別稱叫“碰頭食”,指賣小吃的無固定攤位,而食客也多為游走閑逛之人,隨性而至隨心而食,不需要高消費也能圖個新鮮。而北京地處中原與北方游牧勢力的交界處,又因為皇城之利吸收了多民族的飲食風俗,所謂老北京小吃雖然廉價但依然能呈現(xiàn)出百花齊放的興旺之感。著名的“十三絕”,有回人的艾窩窩,有滿人的糖火燒和炒肝——豆汁作為飲品沒能擠入“十三絕”,但它的好“基友”焦圈便位列其中。老北京人喝豆汁必吃焦圈,走街串巷的豆汁販,其扁擔上往往是一頭掛著豆汁鍋,另一頭擺著焦圈、咸菜、燒餅之類,沒有這些“零食”,豆汁便沒了一半滋味。說到這個焦圈,也有“來頭”,相傳蘇軾還為它寫過中國古代第一首“廣告詩”:“纖手搓成玉數(shù)尋,碧油煎出嫩黃深,夜來春睡無輕重,壓褊佳人纏臂金。”
不過老北京風物到底沒有如此雅致了。清末民初,穿戴體統(tǒng)者若坐在攤上吃這些小吃會被人恥笑——大體上也便是“孔乙已”之流的印象;唯有攤上喝豆汁不足為恥。一碗熱氣撲面的熟豆汁旁是幾個大玻璃罩,內(nèi)有店家自制的蘿卜干、麻醬燒餅、椒鹽馬蹄等點心,涼棚上用再掛上“X記豆汁”四個大字,一年四季生意不斷。
如今,這些“X記豆汁”之類的老字號大多已經(jīng)消逝在歷史洪流中了。新生的北京人大多嫌豆汁味道古怪,賣豆汁的店家也越來越少。好這一口的老北京人為了一碗豆汁愿意大老遠跑去地安門或是天壇——畢竟是富裕了,豆汁不再成為貧富差距的縮影,那個一買一大鍋回家一家人一起喝的情景自然也漸漸消退了。
很多飲食情節(jié)背后,往往不僅有文化,有習俗,更有經(jīng)濟的推動。豆汁在百姓生活并不富裕的年代里為尋常人家增添了很多樂趣,這里有貧窮的動因,也是老北京人對豆制品的情有獨鐘使然。無論豆汁能不能在新的時代留存下去,它都將作為老北京傳統(tǒng)文化的代表而被永遠定格在歷史與北京人的心中。
話說回來,外地人常常嫌豆汁那泔水般的味道讓人難以下咽,有時這也不是因為豆汁自身的原因——通常喝的熟豆汁需趁熱飲用,涼了入口便自然會有泔水味,只有把握了時機才能品味到甜中帶酸酸中有澀的獨特滋味。有了好花,少了賞花的人,一樣不見風情,豆汁滋味趁香時,品味美食之妙,又何嘗不是如此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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